讀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筆記

分类:唐人 | 标签: 颜真卿   张长史   陆彦远  
2011-07-10 00:13 阅读(?)评论(0)

     

守株按:久矣,吾人聞藏鋒之為筆法之無上訣密。久矣,吾困惑於其真義而不能解。蓋吾人之所聞多由他人轉述。而眾說者鮮能有知,競以臆相附和,遂成曲解,千奇百怪,去藏鋒所指逾遠耳。顏魯公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一文,此藏鋒一詞所由出。予亦嘗讀之矣,然資性不敏,當時昏忽,亦未嘗確解其意。一日予複取之細讀,貫穿褚河南,陸彥遠,張長史,顏魯公四賢之所言,揣摩鑽研。心中似有所悟,頓時豁然。複驗于古人筆劃之墨蹟,莫不符合。藏鋒之所指明矣。所謂藏鋒者,即用筆之法,當行筆時,常欲使筆之毫鋒透過紙背。倘借常見之動作以比喻,則當如印印泥,如錐畫沙。以此法運筆,筆劃沉著,明利媚好。噫,吾其得之矣。既而反思其事,益知昏昏者濫說,誤導實深矣。筆法祕訣,古人口傳手授。今既無古人授與,學者唯當研讀魯公原文,觀摩古人墨蹟,心領神會焉,期一時之頓悟。魯公此文實是筆法之寶典非唯闡述張公書道,即於描畫二位大書家授受之場景細節,亦極為詳備。予細細琢磨,愈覺有味、有趣,遂紀所得,以小字附于原文後。

 

 

予罷秩醴泉(天寶五年,西元746年,魯公三十七歲,正在年富),特詣東洛(乃特地去洛陽)訪金吾長史張公旭(張長史七十二歲矣,在當時乃難得之高齡。魯公以為不作此行,恐將難以複面長史,而古時行旅殊難,此生將不得受長史之書道矣。在魯公,真乃時不我待)請師筆法。長史于時在裴儆(字九思,絳州聞喜人,官左金吾將軍,新舊唐書記其預料邵說將敗,有知人之鑒)宅憩止,已一年矣(余不解張公何以久憩裴宅,或為授書法,或氣息相投)眾有師張公求筆法,或有得者,皆曰神妙(必是無所得者眾,得者寡)僕頃在長安師事張公(之前兩年,天寶三年,魯公三十五歲,在長安也曾求學于張長史)竟不蒙傳授(想張公當時不以後輩顏真卿為然,故未與輕談筆法耳。以魯公尚且如此,可想其餘眾生也),使知是道也。人或問筆法者,張公皆大笑(讀者于此可知者有二,曰,筆法豈得輕談,曰,張公生性爽朗豁達)而對之便草書,或三紙,或五紙,皆乘興而散(於書畫之類,往往難以言表,此乃普遍之經驗也。言不盡意,甚至言不達意。故示人筆法,最宜者莫過於當面作書。此勝於百語千言矣。吾人今時多見有所謂論書法專著,套用西洋詞語,林林總總,動輒數萬言,支離破碎,分析割裂,越說越昏忽,實與書道,本不相干也。其作者實亦不知己之所云者為何物。以其昏昏使人昭昭,即此類之謂耳。在作者固是沽名要譽,而於初學者毒害甚矣)竟不復有得其言者(張公畢竟未嘗說與他人)。予自再遊洛下相見(此次乃再遊洛陽,專為訪張公),眷然不替(魯公眷眷然執著于學書,其志未曾改變也。後魯公終成大家,良有以也)仆问裴儆:“足下师敬长史,有何所得?”(此次為謹慎起見,先打聽宅主人裴儆,時亦以張公為書法師) 曰:“但得書絹素屏數本(張長史其時在裴儆宅住一年餘,作幾幅絹素與彼耳。)亦嘗論請筆法,惟言倍加工學臨寫,書法當自悟耳 (裴儆當然也向張公求問筆法。雖住在君宅,盛情自不忘,然未必授筆法與君。個中緣由,吾人今時只能作如下揣測。或張長史以為裴君積學尚淺,彼時未足與談筆法,或以為彼書才不高,固未足以言語傳。張公但言,須用功臨寫。這也確是大實話,用功臨寫就是秘密。此外並無其他秘密。由此知,古人授受書法,須其人可教,非得以私交厚而輕易漫談耳。要點有二,曰,學書法者,須天資高,非其人,不宜學書,曰,學書主要是靠用工臨寫,靠自悟,舍此別無捷徑)。

 

   僕自停裴儆宅月餘(魯公這次在裴儆宅住了月餘,想必每日得親見張長史作書。裴宅必甚寬宏,張長史顏真卿來,且皆有僕役相隨,客眾而可留久居。古人生活以及友朋之交誼,截然不同於當下的生活方式。試想,今日都市中,都擠在鴿子籠似的樓宅單元裏,哪家能夠長達月餘年餘的收下多位朋友居住,吃喝拉撒,還要包括其僕役呢,一家子十幾口,甚至幾十上百口人住在一起。今天的人千里迢迢去訪問朋友,訪客多是住在旅館裏,甚至過年回家看父母親戚,也得住在旅館裏的。就是請客,也多是在酒店裏舉辦,其氛圍和情調,比在家裏辦就差了一大截。所以,古人極重情意的,今日人情薄。不是說今人退化了,而是古今生活的方式和條件迥異。現代化社會生活中,吾人都已經個體化了,單元化了,或者用哲學家羅素的講法,人的生活已經原子化了。實際上,吾人今天的生活,是極為孤獨的,情感上、心靈深處是孤寂的,即虛無主義的一種表現。此乃現代社會的最深層的問題。所以,予最喜誦老杜訪衛八處士詩句“夜雨剪春韭,新炊間黃粱”,感受那古時友朋久別而突然重逢時的場面,極濃鬱的情誼。於戲,逝矣夫。吾友王君解我心,為刻石章,側面特鐫刻此詩句,甚為珍貴)因與裴儆從長史言話散,卻回長史前(醞釀久矣,這次魯公特地到走回到張公面前,謹慎問)曰:“僕既承九丈獎誘(幾年前,張公也曾誇獎和誘導過顏真卿)日月滋深,夙夜工勤,耽溺翰墨(顏真卿長久以來,耽溺于書法,且用功甚勤)雖四遠流揚,自未為穩(其時魯公書已有名聲,且四方皆有其書跡流傳,但自以為尚不穩定,還站不住),倘得聞筆法要訣(仍然想得筆法要訣),則終為師學,以冀至於能妙,豈任感戴之誠也!”長史良久不言(在這之前,顏真卿已來求教多次了。此次張公仍未立刻答應,既良久不言,必是深思其人可否傳授),乃左右盼視(想必張長史猶不願他人與焉),怫然而起(決意傳授於此君矣)僕乃從行(魯公心知肚明,跟隨長史走開。吾人可以猜想魯公當時的心情),歸於東竹林院小堂(裴宅寬敞,另有東竹林院。在小堂談論,甚僻靜,以避閒雜人耳),張公乃當堂踞坐床(踞坐的姿勢,臀部坐在床上,兩腿在前叉開,腳跟落在床面。此乃是較為放鬆舒坦。張公可踞坐,蓋顏真卿是晚輩。唐代床比較低,不同于現代的床)而命僕居乎小榻(傳授書道,乃慎重之事,學生亦須就坐,乃可深論。顏真卿坐的是旁邊的小榻,第作為學生,不能踞坐,當時顏真卿必是跪坐,即跪在榻上,臀部坐在腳後跟上,其姿勢較為謹敬)乃曰:“書法玄微,難妄傳授(書法道理很深,玄奧,微妙。再者,言不盡意,所以難以輕談)非志士高人(其人須有志於此,且須高才,二美備焉,乃可與言書法),詎可言其要妙? (凡夫者流,與談書道,無益耳。) 書之求能,且攻真草(學書,當攻真書,草書,其他可暫略耳) ,今以授予,可須思妙" (學書既要有所受,亦須自己悟,所謂思其妙也)

 

乃曰:“夫平謂橫,子知之乎?”僕思以對曰:“嘗聞長史九丈,令每為一平畫,皆須縱橫有象。此豈非其謂乎?”長史乃笑曰:“然” (常人以為平畫就是須平。張公教平畫皆須縱橫有象。如何使得平畫中函有縱橫。此猶當留意,觀古人書橫畫,慢慢體悟)  

 

又曰:“夫直謂縱,子知之乎?"曰:“豈不謂直者必縱之不令邪曲之謂乎?"長史曰:“然"(褚遂良書直畫,往往有以曲行者,然形曲而勢不曲。魯公嘗學褚,得其深味,做直畫亦有形狀曲而勢直者,即從褚河南來。如文殊師帖中之上字之直畫)

 

又曰:“均謂間,,知之乎?"曰:“嘗蒙示以間不容光之謂乎?"長史曰:“然" (間者,間距也,筆劃之間,須緊,不容透光)

 

又曰:“密謂際,子知之乎?"曰:“豈不謂築鋒下筆,皆令宛成,不令其疏之謂乎?"長史曰“然"(際者,筆劃相接合之處,須密,不可疏鬆。一旦松了,就似骷髏架,了無生意)

 

又曰:“鋒謂末,子知之乎?"曰:“豈不謂末以成畫,使其鋒健之謂乎?"長史曰:“然"(一畫之末,稱為鋒。鋒須健)

  

又曰:“力謂骨體,子知之乎?”曰:“豈不謂趯筆,則點畫皆有筋骨,字體自然雄媚之謂乎?”長史曰:“然” (力就是骨體。趯筆,每作一畫,畫末要趯出。這樣才有筋骨。現在說打勾子,原來說打趯子)

 

又曰:“輕轉謂曲折,子知之乎?"曰:“豈不謂鉤筆轉角,折鋒輕過,亦謂轉角為暗過之謂乎?"長史曰:“然”。 (曲折者,即筆劃轉角之處。須折鋒,輕輕的轉折,作鉤狀,不可肥大臃腫) 

 

又曰:“決謂牽掣,子知之乎?"曰:“豈不謂牽掣為撇,銳意挫鋒,使不怯滯,令險峻而成,以謂之決乎?"長史曰:“然"。(牽掣者,兩相連接的筆劃之間,要運筆迅捷的連帶着,作撇,呈險峻狀)

 

又曰:“補謂不足,子知之乎?"曰:“嘗聞於長史,豈不謂結構點畫或有失趣者,則以別點畫旁救之謂乎"?長史曰:“然"(既云嘗聞于長史,則張公嘗與語補之法。補,即補救之法)

 

又曰:“損謂有餘,子知之乎?"曰:“嘗蒙所授,豈不謂趣長筆短,長使意氣有餘,畫若不足之謂乎?”曰:“然” (既云嘗蒙所授,則張公嘗授與損之法。畫若不足,而意有餘。這是中國的審美情趣,源于中國傳統的智慧)

 

又曰:“巧謂佈置,子知之乎?"曰:“豈不謂欲書先預想字形佈置,令其平穩,或意外生體,令有異勢,是之謂巧乎?"曰:“然" (古人謂鐘太傅書之美,有十二分意外。所謂意外,佈置不可平庸也,時有驚喜)

 

又曰:“稱謂大小,子知之乎?"曰:“嘗聞教授,豈不謂大字促之令小,小字展之使大,兼令茂密,所以為稱乎?”長史曰:“然,子言頗皆近之矣。工若精勤,自當為妙筆"

(大字促之令小,小字展之使大,徐浩論書,亦嘗言之。即由魯公所授。而米元章譏之。予以為,作真書碑版,大字令小,小字使大,以求整齊。而作行書草書,當如米元章所說,字之大小,順其自然)

 

   真卿前請曰(前請,即是身體朝前傾,姿勢恭敬的來問):“幸蒙長史九丈傳授用筆之法,敢問攻書之妙,何如得齊于古人"(魯公立志極高,欲齊古人)?張公曰:“妙在執筆,令其圓暢,勿使拘攣。其次識法,謂口傳手授之訣,勿使無度,所謂筆法也。其次在於佈置,不慢不越,巧使合宜。其次紙筆精佳。其次變化適懷,縱舍掣奪,咸有規矩。五者備矣,然後能齊于古人" (長史列此五目,皆金玉之言也)

 

曰:“敢問,長史神用執筆之理,可得聞乎" (長史善於用筆,有如神運一般。用筆乃書法之第一等要務。顏真卿欲問用筆之理,真是善學者也)?長史曰:“予傳授筆法,得之于老舅彥遠(張長史明言受書法于老舅彥遠,陸柬之子),曰:吾(此陸彥遠自謂)昔日學書,雖功深(古人學書未有不用功而成者,陸彥遠書承家學,亦須用功)奈何跡不至殊妙。後問于褚河南,(褚公卒於659年,張長史生於675年,相距遠矣,故必是陸彥遠問于褚公。予嘗推測,陸柬之大約生於西元610年左右,陸彥遠大約生於西元635左右。褚公年長於陸彥遠四十歲左右,故陸彥遠少年時嘗求教于褚河南,不囿門戶之見)曰:‘用筆當須如印印泥’(褚公語印印泥,謂每于紙上施筆劃,須如持石印在印泥上,深戳之,不可在紙上浮滑過去。如此,方見筆力)。思而不悟(陸彥遠聽而思之,初未解)後於江島,遇見沙平地静,令人意悦欲书(坐臥皆思書事)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,其劲险之状,明利媚好。自兹乃悟,用笔如锥画沙(錐畫沙,即用筆,如同持錐在沙面上畫沙,此乃陸彥遠自悟語。印印泥,錐畫沙,語雖異,而意相同。陸彥遠以錐畫沙,以解印印泥,得之矣。言不同,而其揆一也。陸彥遠悟性甚高,亦是善解之人),使其藏鋒(陸彥遠語藏鋒,即筆鋒吃在紙裏,如深刻之),畫乃沉著(唯錐畫沙,乃得沉著)。當其用筆,常欲使其透過紙背,此功成之極矣。真草用筆,悉如畫沙,點畫淨媚,則其道至矣(以上語,皆陸彥遠所言,以授張長史。長史復述之,蓋以授魯公耳)如此則其跡可久,自然齊于古人。(此張公語。顏真卿問何以齊于古人。張公答之)但思此理,以專想功用,故其點畫不得妄動(每作筆劃,須思用筆之理,即所謂印印泥,錐畫沙。不得妄動)子其書 (你最好將此言寫在衣紳上面,牢牢記住。長史用了論語的典故,囑咐顏真卿牢記)

 

予遂銘謝 (魯公向老師深表謝意),逡巡再拜而退。(當時魯公于師甚謹敬,不是講完了掉頭走,而是恭順地再拜師,然後緩緩退去。此處顏真卿于張公行弟子之禮。古人最講究禮,舉止之間不可妄動。這就是文明和教化。吾國古人文明和教化最高。當然,現在的中國人以不守規矩、粗魯無禮而聞名於世了。予亦常思,吾人何以墜至此地步。或可列出兩條,其一,五四以來,倡導革命,要打破一切舊道德、舊禮教,結果矯枉過正,貽害至今。此乃五四輕薄青年輩所始料未及的。其二,革命年代,提倡向工農兵學習,而諸多禮貌的行為和禮節,都被貶低為封建的、資產階級的。大眾並皆以粗魯、粗俗為尚。終至於今日爛的不成樣子。再想恢復文明禮貌,就要上百年的教化和培養嘍。行文至此,長歎息)自此得攻書之妙 (魯公既得筆法,用功攻書,確有長進。予複猜想,倘顏真卿未得張長史授書法,其書當是另樣了) 。於茲五年,真草自如可成矣(魯公述此在五年後,即天寶十年,四十二歲。魯公以為自己的真草書可以成功。後一年魯公乃書多寶塔碑)

 

  最后修改于 2011-10-20 18:04    阅读(?)评论(0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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